日頭壓在西山尖上,哭咽河的水面泛著金粼粼的光,像撒了層碎銅片子。下工晚的村民在田野山屹嶗里吼兩嗓子信天游,調子敞亮又帶著股子酸勁,讓這黃土高原更添了幾分悲壯。
少平提著沉甸甸的麻袋,手掌心讓麻繩勒出兩道紅印子,火辣辣地疼。蘭香跟在后頭,書包帶子滑到肘彎,露出磨得起毛的藍布褂袖口,補丁摞著補丁。為了繞開村里人的眼睛,他們多走了好幾里路,從田家屹嶗那邊兜了個大圈子往家趕。
哥,你聞見沒?蘭香突然抽了抽鼻子。還沒上院坎,窯洞里飄來的炊煙味就裹著高粱米粥那股子特有的酸澀氣,直往人鼻孔里鉆。
少平咽了口唾沫,喉結上下滾了滾。他是真餓了,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時候,吃窮老子這話可不是瞎諞。自家的光景比村里一般人家更爛包,外債壓得人喘不過氣,鍋里碗里從來都是緊巴巴的。
今兒的晚飯不用猜也知道,鍋里熬的準是摻了黑豆的高粱稀飯,稀得能照見人影。案板上擺著的主食,黑面饃是跑不了的,還有這段時間王滿銀讓姐姐帶回來的玉米面揉的黃面饃——每人每餐也就半個,也就奶奶那份能摻點白面,算是二合面的。
菜嘛,八成又是甕里腌的酸白菜,撈出來切絲拌點辣子,就對付一頓。
上了院壩,父親正彎腰拾掇曬蚯蚓的葦席。席子四角壓著河灘撿的鵝卵石,上頭密密麻麻鋪著曬成褐色的蚯蚓干,風一吹,簌簌地響,像有無數細蟲子在爬。
哥哥少安蹲在豬圈旁,正往飼料棚掛防潮的草簾子。大家都按王滿銀說的法子侍弄,一點不敢馬虎,這可是家里的指望。
大!哥!蘭香脆生生喊了一嗓子,驚得老槐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灑下幾片碎葉子。
可算回來了,累壞了吧?少安三兩步跨過來,接過少平肩上的麻袋,手里猛地一沉,嚯,今兒個可不少!袋口一敞,里頭的蚯蚓糾纏成團,在暮色里泛著濕漉漉的光,看得人頭皮發麻。
蘭香早躥進窯洞,書包往炕沿一甩,又噔噔噔跑出來,拖著個豁了邊的木盆。盆底還沾著昨兒的豬食渣,讓日頭曬成了硬痂。
慢著點。少安提著麻袋角,和少平一塊兒往盆里倒。
蚯蚓瀉下來,在盆底亂扭,黑紅一片翻騰。有的蜷成問號,有的繃直了往盆底鉆。蘭香蹲在旁邊,手指頭戳了戳最肥的那條,那蚯蚓一扭身,濺起泥星子崩在她臉上,她地笑。
父親拍打著葦席收進棚內,指縫里還夾著幾根干蚯蚓碎屑:曬好的都收筐里了,約莫二十斤掛零。
他臉上浮出點笑,那笑里藏著盼頭。出來時又掂了掂飼料棚門口的籮筐,干蚯蚓相互摩擦著發出沙沙聲,
按滿銀說的法子,摻豬草麥麩煮了喂,比得上摻玉米、麥子的精飼料。要是真如他說的,這兩頭豬到中秋就能長到一百五六十斤,喂到年底怕得上兩百斤,夠得上一等任務豬。。。。。。
說起孫家喂這兩頭任務豬,也是沒法子的事。
村里每頭任務豬劃三分豬飼料地,地里的產出夠一個人嚼谷還有富余,可豬就別想喂得精細了。
往常都是開春喂到明年夏天才夠任務標準,家里人吃的都緊巴,哪有糧食喂豬?無非是山上割的豬草,拌些紅薯藤、玉米秸稈,再摻點糠麩,營養跟不上,豬長肉慢得很。
縣里收購站的規矩,任務豬二級標準至少得一百五十斤才收,要是夠一級標準,兩百斤往上,價格就能從每斤四毛漲到六毛。
孫玉厚看著籮筐里的蚯蚓干,忍不住在心里盤算:要是年底這兩頭豬真能靠蚯蚓干喂到一級標準,家里的外債就能還清,往后的日子。。。。。。說不定過年能吃上白面饃,還能割斤把豬肉。家里的娃也能扯身新衣服。
灶房傳來一聲響,油星子爆開的香味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