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滿銀沒直接走過去,而是身子一拐,繞到了旁邊一個廢棄的土坎后面。
這地方僻靜,長滿了半人高的蒿草。六六年,他母親剛沒的那陣子,他餓得前胸貼后背,堂哥滿金和堂嫂秀蘭時不時偷偷省下點吃的,就在這土坎后面塞給他。
后來堂哥沒了,秀蘭嫂子帶著孩子日子更難,王滿銀那時在外逛蕩,倒吃的嘴油肚肥腸。只要一回村,也會在這悄悄給她送糧食,后來幾次被村里人撞見,他堂叔堂嬸可是鬧得村里沸沸揚揚。
如今王滿銀又走到這里,不禁感慨萬千,想歸想,眼睛卻左右張望了幾下,見沒人,便利索的從空間中拿出一袋玉米面來,怕有十來斤。
幾分鐘后,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陳秀蘭撩開蒿草,匆匆走了過來。她臉上透著不正常的焦黃,眼窩深陷,嘴唇干裂。
王滿銀看著堂嫂憔悴的面容,輕聲問道“堂嫂,家里現在是啥情況?”
“滿銀……”她聲音有些發顫,手指緊張地絞著破舊的衣角。
“嫂子,”王滿銀壓低聲音,“春花那碗里……就見底了?”
她眼圈瞬間就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她用袖子擦了一下,嗚咽著:“上個月……小囡發了幾天高燒,村里赤腳醫生看不好,沒法子,借了隊里的錢糧背到縣醫院才瞧好……這賬還沒還上,家里……家里早就斷頓了。我能挖點野菜糊弄,可娃正長身子……”她說不下去了,肩膀微微發抖。
王滿銀沉默著,心里堵得難受。默然無語,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場病,就把家里的錢糧都折騰沒了。
他從腳邊的草堆中,提溜出一個小布袋子,不大,但看著沉甸甸的。“嫂子,這些玉米面,你先拿著應應急。”
陳秀蘭顫抖著手接過袋子,指尖觸到那粗糙的布料和里面實實在在的沉淀,眼淚再也忍不住,撲簌簌地往下掉。
王滿銀又從褲兜里摸出疊得整整齊齊的二十塊錢和幾張皺巴巴的糧票,塞進她手里:“錢和票你也拿著,該買點啥買點啥。再咬牙熬上兩個月,秋糧下來就好了。
今年村里用了垛堆肥,莊稼看著比往年強。你也在堆肥小組,干的是滿工分,秋后肯定能分夠口糧,日子就會緩過來的。”
陳秀蘭看著手里實實在在的糧食和錢票,又抬頭看著王滿銀,男人死后積攢的所有委屈、艱難和看不見頭的絕望,在這一刻猛地沖垮了她的堤防。
她忽然失控地向前一步,一頭撲進王滿銀的懷里,臉埋在他粗糙的藍布褂子上,失聲痛哭起來,肩膀劇烈地抽動著。
“滿銀……難啊……真的太難了……自打你哥走了……他們……他們都不把俺和春花當人看……”她語無倫次地嗚咽著,眼淚迅速浸濕了王滿銀的衣襟。
王滿銀身體僵了一下,隨即嘆了口氣,抬起手,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輕輕拍了拍她瘦削的、因哭泣而不斷顫動的后背。“嫂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土坎背后,蒿草在太陽下的熱風里輕輕搖晃,遠處傳來幾聲懶洋洋的狗叫,更襯得這片角落里的哭聲壓抑而心酸。
王滿銀心情沉重地踩著夕陽的余暉往回走,黃土高坡上的風土刮得他臉頰生疼。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窯洞里熟悉的土腥味混著點冷清氣息撲面而來。
他剛把挎包放在炕頭,就聽見外頭傳來一陣自行車鈴鐺聲,叮鈴鈴的格外清脆。
“滿銀!滿銀!在屋里頭不?”劉正民那大嗓門隔著老遠就傳了進來。
王滿銀抹了把臉,應了一聲:“在哩,門沒閂,直接進來。”
劉正民一頭扎進窯洞,臉上紅撲撲的,也不知是騎車子熱的還是興奮的。他一把將自行車支進窯洞內,和王滿銀的新自行車都貼墻放著。車把上掛著的空糧袋子晃蕩著。
“滿銀,你的大舅哥是真不錯,喂豬是一套一套的,能舉一反三,是個靈性人,我弟說他讀書時也是拔尖的一撮!”劉正民一邊說著,一邊熟門熟路地拎起灶臺上的瓦罐倒了碗涼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碗,用袖子抹了把嘴,“也就是一大早去村委登記,生了些閑氣”
王滿銀蹲在炕沿上,掏出煙來,散給對方一根,點燃抽起來,煙霧籠罩著他的臉,時隱時現。
劉正民也吐著煙圈,一屁股坐在他對面的小板凳上,繼續說道:“我剛把自行車支穩當,和田福堂支書說明來意。
少安他二爸就湊上來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車后座上的糧袋子,那眼神熱切的,恨不得把袋子盯出個窟窿來!”
王滿銀沒有說話,深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瞇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