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道門之影（第1頁）

柳彥那看似平淡無奇、實則暗藏機鋒的初次造訪，如同一塊投入深潭的巨石，在陳駿看似平靜的心湖中激起了層層疊疊、久久難以平息的漣漪。漕幫分舵內的日子，依舊在一種近乎凝固的壓抑氛圍中緩慢流淌。正月已過半，嚴寒卻未有絲毫退意，反而變本加厲。運河冰層厚實得如同鐵板，碼頭上空無一人，連偶爾傳來的破冰船作業聲，也顯得遙遠而沉悶，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分舵內部，人員稀少到了極致，留下的核心幫眾如同幽魂般悄無聲息地活動，彼此間眼神交匯時那份難以言喻的警惕與凝重，幾乎化為實質，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張彪所在的內院，那兩扇黑漆木門終日緊閉，如同巨獸蟄伏，散發出的無形威壓使得整個分舵的空氣都仿佛變得粘稠，呼吸間都帶著令人心悸的滯澀感。陳駿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張以他為中心的監視之網，非但沒有松懈，反而編織得更加細密、更加無孔不入，仿佛有無數雙隱藏在陰影中的眼睛，正以極高的頻率掃描著他這個“誘餌”的每一絲細微變化，評估著任何可能的風吹草動。

面對這愈發兇險的處境，陳駿果斷暫停了一切可能引人注目的“藥理實驗”。藥浴和內服都被暫時擱置，所有相關的筆記、草圖都被他以極其隱秘的方式收藏起來，確保不留任何痕跡。他每日的生活，回歸到了一種極致的“平庸”與“低調”。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那間作為“釣點”的廂房內，處理著日益稀少的文書工作，或是面對滿案枯燥的冊籍出神，實則是在凝神內視，更加專注、更加細致地體會著自身那絲依舊混亂、卻似乎隱約有某種內在規律可循的微弱氣感，同時反復在腦海中勾勒、細化那幅記憶中的經絡圖譜，嘗試純粹依靠意念的理解和引導，去“梳理”那團亂麻。進展緩慢得令人絕望，但這純粹依靠內在感知的嘗試，也成為他在這種令人窒息的被動等待中，保持心智清明、維系一絲主動性的無奈之舉。

就在柳彥初次來訪約莫七八日之后，一個天色格外陰沉、仿佛醞釀著一場特大暴風雪的午后。鉛灰色的云層低垂得幾乎觸手可及，天地間一片晦暗，凜冽的寒風呼嘯著穿過空蕩的庭院，卷起地上凍硬的雪粒，抽打在窗欞上，發出密集而刺耳的沙沙聲。陳駿正對著一本早已翻爛的《漕運舊規匯編》出神，思緒卻早已飄遠，反復推演著各種應對當前危局的可能方案。就在他心神沉浸之際，廂房門外，再次傳來了那熟悉而獨特的敲門聲。

“篤、篤。”只有兩聲，輕而清晰，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感，與上次如出一轍。

陳駿的心臟猛地一縮，瞬間從沉思中驚醒。這種敲門聲……他迅速調整面部表情，將所有的警惕與思慮深深掩藏起來，讓眼神恢復平日的恭順與些許茫然，沉聲應道：“請進。”

門被輕輕推開，來的果然是柳彥。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卻整潔異常的青色棉布長衫，外罩半舊的藏青夾襖，手中提著那個標志性的藤編藥箱。他的面容依舊清秀，臉上也依舊掛著那溫和而略帶靦腆的笑容。然而，陳駿憑借其超乎常人的敏銳觀察力，幾乎在照面的瞬間，就捕捉到了柳彥身上一絲難以言喻的微妙變化。上一次，柳彥的眼神中更多的是學徒式的好奇與探詢，雖然沉穩，卻仍帶著年輕人的朝氣。而這一次，他那雙明亮的眸子深處，卻多了一抹難以言喻的沉靜與……超然物外之氣？仿佛一泓深潭，表面平靜，內里卻深邃難測。他的舉止依舊彬彬有禮，但那份客氣中，卻隱隱透出一種居高臨下的、洞察一切的從容。

“陳文書，再次叨擾了。”柳彥拱手一禮，動作自然流暢，卻自有一股不同于往昔的氣度。

“柳小哥太客氣了，快請進。”陳駿起身還禮，側身讓開，心中警鈴已然大作。一次來訪可以說是偶然，這第二次登門，目標明確地找到自己這個小小的文書，絕不能再以“順道”或“好奇”來簡單解釋了。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柳彥步入房內，反手將門虛掩，阻隔了部分屋外的寒氣與風聲。他目光隨意地掃視了一下廂房，最后落在陳駿臉上，微微一笑，語氣平和：“今日天色陰沉，似有大雪將至，陳文書舊傷可還安好？這倒春寒最是難熬。”

“有勞柳小哥掛心，尚能勉強支撐。”陳駿謹慎應答，心思電轉，猜測著對方的真實來意。

柳彥點了點頭，并未像上次那樣急于切入“藥材”話題，而是緩步走到書案前，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案頭那幾本掩蓋著秘密的冊籍，隨即轉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語氣變得有些悠遠，仿佛在自言自語，又似在說與陳駿聽：“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這世間萬物，生長化收藏，皆循一定之理，冥冥中自有法度。人體雖為血肉之軀，然亦是小天地，經絡如江河，穴位似星辰，氣血運行，陰陽消長，莫不與這大宇宙之道暗合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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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駿聞言，心中頓時掀起驚濤駭浪！這番話，意境高遠，蘊含的是一種近乎“道”的宇宙觀和生命觀，已經完全超脫了一個尋常藥鋪學徒所能接觸和理解的范疇！他強壓下心中的震撼，臉上努力維持著茫然與困惑，順著話頭應道：“柳小哥……此言，字字珠璣，蘊含至理。只……只是小子愚鈍，于醫道尚且一知半解，這等天地玄機，更是如聽天書，難以領會其萬一了。”

柳彥轉過頭，目光清澈而深邃地看向陳駿，嘴角噙著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那笑意中似乎帶著幾分欣賞，又似有幾分勘破真相的了然：“陳文書過謙了。或許你自身尚未明晰，然前次聽聞閣下所購藥材之搭配，比例異于常方，看似雜亂無章，細究其理，卻暗合‘固本培元，疏泄兼施’之妙旨，并非一味猛攻淤堵，亦非純然呆補虛耗。此等思路，高屋建瓴，已超脫尋常醫家‘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藩籬，反而……更近乎我道門之中，‘導引吐納，筑基煉己’，以求天人合一的初階理念。”

“道門？！”陳駿這次是真的失聲低呼出來，臉上瞬間布滿極度的驚愕與難以置信，這表情倒有七八分是真！他心中已是翻江倒海！道門！這個世界果然存在超脫凡俗的修煉體系！而且，對方竟然從自己那點基于粗淺藥理知識和前世科學思維胡亂搭配的藥材中，看出了近乎“道門筑基”的理念？這眼光何其毒辣！見識何其廣博！

柳彥見陳駿反應如此劇烈，眼中閃過一絲預料之中的神色，他微微頷首，算是默認了陳駿的驚呼，神色依舊平靜無波，仿佛在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家師與‘回春堂’淵源頗深，小可隨師在山中修行，亦常在堂中歷練，濟世救人，亦是修行。道門傳承悠久，流派繁多，然萬變不離其宗，皆在探尋天人合一、長生久視之境。我觀陳文書你，”他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本質，“雖未習武，身上也無尋常練家子的彪悍之氣，但氣血流轉之間，卻無普通文弱書生的滯澀衰敗之象，反有一股隱而不發、躁動不安的‘意’，雖如野馬奔騰，雜亂無章，然……根基之奇，稟賦之異，實為小可平生僅見。”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蠱惑人心的誘惑力：“尋常武者練功，或重外功，打熬筋骨皮膜，追求剛猛力道；或重內息，凝練丹田真氣，講究綿長悠遠。然其法大多直來直去，強練硬沖，猶如烈馬馴服，雖能速見其效，卻易損根基，暗傷潛藏，終非大道。而陳文書你……”他目光灼灼地盯著陳駿，“若小可所料不差，閣下似在無意之中，懵懵懂懂間，踏上了一條迥異于常之路。不以強力驅策，不以意志強控，反是借藥石外物之性，溫和引導，徐徐梳理內亂，調和陰陽。此法進程緩慢，猶如春雨潤物，細密無聲，然卻暗合‘道法自然，無為而治’之至高妙理。看似笨拙，實則大巧若拙！此法……甚奇！甚妙！”

陳駿聽得心旌搖曳，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柳彥這番話，幾乎將他那點自行摸索的、基于“觀察-假設-實驗-驗證”的樸素科學思維的嘗試，拔高到了一個近乎“大道”的哲學層面！而且精準無比地點出了他“根基奇異”和“意念混亂”的特質！這絕不是一個普通道門學徒能具備的眼界和見識！對方對自己的了解，遠比他想象的還要深入骨髓！是“酒癡”那晚的點評被有心人捕捉并解讀了？還是自己那點小心翼翼的“實驗”真的在無意中觸碰到了這個世界的某種底層法則？

他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臉上努力維持著極度的震驚、巨大的困惑與一絲惶恐不安的表情，聲音都帶著明顯的顫抖：“柳……柳仙師！您……您這話可真是折煞小生了！小子……小子實在聽不懂！什么道門、什么筑基、什么意念……小子只是……只是身上舊傷不適，胡亂找些藥材煎水燙敷、聊以緩解罷了，完全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哪里懂得什么道理？更不敢當仙師如此……如此謬贊！這……這真是從何說起啊！”他極力貶低自己，將一切歸為偶然和運氣。

柳彥看著陳駿“驚慌失措”、極力否認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笑意，卻并不急于點破或逼迫，反而流露出一種超然的寬容，悠然道：“陳文書不必驚慌，更無須妄自菲薄。大道自然，非強求可得，亦非言辭可盡。閣下如今狀態，恰似璞玉深藏于頑石之中，混沌未開，蒙昧初醒。此時若強加雕琢，揠苗助長，反為不美。順其本性，因勢利導，或許將來能自成一番氣象。”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隨意了些，仿佛只是提起一件閑事：“說來也是機緣巧合，三日之后，恰是正月十五，上元佳節。城南‘清虛觀’外，有一處我等志同道合之輩私下聚會的清靜場所，名為‘清風苑’。每月望日，會有幾位同好小聚，不拘一格，或交流些藥材辨識、丹丸煉制的心得體會，或探討些養生導引、呼吸吐納的粗淺法門，偶爾也會有些稀奇的藥材、古舊的丹方流傳鑒賞。無非是閑來無事，以丹會友，互通有無罷了。參與之人，三教九流皆有，多是些對醫道、丹道感興趣的散人逸士，亦有幾位如小可般的道門末學。氣氛寬松，言論自由，重在交流印證，并無門戶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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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陳駿身上，帶著一種誠摯的、仿佛只是隨口一提的邀請意味：“小可覺著，陳文書于此道似乎頗有宿慧，雖未得門徑，然心思靈動，別具一格。若蒙不棄，三日后酉時（下午五點至七點），可至‘清風苑’一敘。屆時或能見到些平素罕見的藥材，聽到些不同于世俗的見解，對閣下……調理自身舊疾，參悟氣血之理，或許能有些意想不到的啟發。即便只是品一盞清茶，聽幾句閑談，開闊一下眼界，也是好的。”他最后一句“調理自身舊疾，參悟氣血之理”，說得輕描淡寫，卻意味深長。

道門背景、丹友交流會、上元佳節、清虛觀外……這一連串的信息，如同一個個沉重的砝碼，接連壓向陳駿，讓他感到一陣陣的窒息。這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招攬信號！柳彥代表的，顯然是道門中的某一派系或勢力。他們看中了自己的“奇異根基”和那種“懵懂契合道法自然”的嘗試？他們是善意地想引自己入門？還是想將自己這個“奇特的樣本”納入觀察甚至掌控之中？抑或，這背后與那神秘“酒癡”、與那樁涉及“意境傳承”的滅門舊案，有著某種更深層次、更不為人知的關聯？

風險巨大！一旦踏入這個“清風苑”，就等于半只腳邁入了一個完全未知的、可能遠超他目前層次和能力所能應對的漩渦。身份暴露、被控制、被利用、甚至成為某種犧牲品，可能性極高。但誘惑同樣巨大！這可能是他接觸真正超越凡俗的知識體系、理解自身“混亂之意”和“奇異根基”的根源、獲得力量以擺脫目前任人宰割困境的、唯一可能的機會！張彪的嚴密監控如同牢籠，柳彥遞出的“橄欖枝”雖然危險，卻也可能是一把鑰匙。

陳駿臉上陰晴不定，顯示出極大的猶豫、掙扎和難以抉擇的痛苦，沉默了足足有十數息的時間，仿佛內心在進行著激烈的天人交戰。最終，他艱澀地開口，聲音帶著沙啞：“柳……柳仙師厚愛，小子……小子感激涕零！只是……小子身份低微，于丹道一竅不通，貿然參與高士聚會，恐……恐舉止失措，惹人笑話，更恐失了禮數，玷污了清靜之地……”

柳彥似乎早已預料到陳駿的推脫和顧慮，淡然一笑，語氣超脫：“陳文書多慮了。‘清風苑’并非什么仙家洞府，亦無高下尊卑之分，來者皆是同道，重在交流印證，不論出身修為，但求一心向道。況且……”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陳駿一眼，語氣縹緲，“紅塵萬丈，獨行難免寂寥；道途漫漫，有同行者相互印證，或能撥云見日，走得更遠些。三日后酉時，‘清風苑’靜候有緣。陳文書若覺有緣，便可一來；若覺無緣，亦是無妨。一切，但憑本心，順其自然。”說罷，他站起身，提起藥箱，拱手一禮，飄然道：“小可告辭，陳文書留步。”

不等陳駿再說什么挽留或推辭的話，柳彥已轉身，步履輕盈地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門拐角處，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廂房內，只剩下陳駿一人，獨立在案前，久久未動。窗外，天色愈發陰沉，寒風嗚咽更急。柳彥的到來，如同在濃密的迷霧中，突然投下了一道來自未知高處的、既明亮又令人不安的光束。道門之影，已悄然籠罩而下。“清風苑”之約，去，還是不去？這看似是一個自由的選擇，卻仿佛是一條早已若隱若現、關乎命運轉折的必經之途。巨大的風險與渺茫的機遇，如同天平的兩端，在他心中劇烈地搖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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