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山子那間彌漫著濃重藥味、絕望氣息與潮濕霉味混雜的逼仄陋室中毅然轉(zhuǎn)身,重新踏入門外那片灰蒙蒙、雨絲依舊連綿不絕的天地時,陳駿的心境已與來時那份帶著試探與不確定的焦慮截然不同。張老醫(yī)師氣若游絲、形銷骨立、仿佛下一刻生命之火就要熄滅的慘狀,如同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入他看似平靜的心湖深處,激起的不僅是故人瀕死的悲慟與物傷其類的蒼涼,更有一股不容置疑、必須立刻采取行動的緊迫感與沉重如山的責(zé)任。周記綢緞莊內(nèi)暫時的安穩(wěn)蟄伏、徐徐圖之的計劃,在這突如其來的生死危機(jī)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不能再等待風(fēng)聲過去,不能再奢望于暗中慢慢積累力量、打探消息。他必須主動出擊,立刻尋找到能夠挽回張老醫(yī)師性命的一線生機(jī),哪怕前路是龍?zhí)痘⒀ǎ脖仨毴リJ一闖!而“藥王閣”,這個在雷老鏢頭口中被描述為“藥材匯聚、卻也水深似海、各方勢力盤根錯節(jié)”的地方,無疑是目前最可能找到那些吊命續(xù)元珍稀藥材的所在。然而,陳駿深知,自己身份敏感,與漕幫有著難以厘清的糾葛,此刻若貿(mào)然以真實身份或周記的名義前往“藥王閣”求購這等罕見藥材,無異于在平靜的水面投下巨石,瞬間將自己暴露在無數(shù)或明或暗的視線之下,其引發(fā)的連鎖反應(yīng)與潛在風(fēng)險,將完全不可控,很可能救命之藥未得,反將自己與周老東家乃至病重的張老醫(yī)師都卷入更大的漩渦之中。
就在他眉頭緊鎖,于泥濘濕滑、污水橫流的巷弄中快步穿行,腦中如同風(fēng)車般急速飛轉(zhuǎn),權(quán)衡著直接前往“藥王閣”所需偽裝的身份、可能遭遇的盤問、需要編造的說辭以及一旦被識破的后手之時,身旁緊跟著、氣喘吁吁的小山子,一邊努力跟上他迅捷的步伐,一邊用帶著哭腔和絕望中擠出一絲微弱希望的聲音說道:“陳大哥,你……你是要去那‘藥王閣’嗎?那地方……我前幾日實在沒辦法,也硬著頭皮去問過,可……可連門都沒讓進(jìn)!門口守著的伙計眼皮子抬到天上,說沒有城中幾位大藥商或者知名醫(yī)館的引薦帖子,或是他們東家親筆的批條,等閑人連問價的資格都沒有!還說……那些救命的寶貝藥材,都是給達(dá)官貴人預(yù)備的,我們這等升斗小民,傾家蕩產(chǎn)也買不起一錢……而且,那種地方,人多眼雜,我總覺得……有好多雙眼睛盯著,讓人脊背發(fā)涼……”他喘了口粗氣,像是突然抓住了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光亮,“不過……不過前兩天,我給‘仁濟(jì)坊’尾巷那位癱在床上多年的孤寡老婆婆送藥時,她神智昏沉間念叨,說她有個遠(yuǎn)房的侄孫,多年前好像因為家貧,被送到城外南邊棲霞山腳下的‘清微觀’里做了火工道人,混口飯吃……她說那道觀香火不算旺,位置也偏,但觀里住持的玄塵道長,是個真有本事的高人,不但精通醫(yī)術(shù),心腸尤其慈悲,時常帶著弟子采了山里的草藥,免費給山腳下那些窮得叮當(dāng)響的農(nóng)戶、獵戶看病施藥,在四鄉(xiāng)八里口碑極好……說不定……說不定那里能有偏方?就算沒有現(xiàn)成的珍稀藥材,去求玄塵道長指點條明路,哪怕得幾句金玉良言,也比我們?nèi)ァ幫蹰w’碰一鼻子灰、還可能惹上麻煩強(qiáng)??!”
清微觀?玄塵道長?
這兩個名字,尤其是“玄塵”這個道號,如同暗夜行船時驟然望見的燈塔之光,瞬間刺破了陳駿心中的迷霧,讓他疾行的腳步猛地一頓!潞州城外“清風(fēng)苑”那位贈書點撥、高深莫測的玄塵道長,其形象瞬間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兩者道號相同,是巧合?還是冥冥之中存在的某種關(guān)聯(lián)?一座是潞州城外清幽的“清風(fēng)苑”,一座是鄞州郡外山腳的“清微觀”,名號相近,且都與“玄”字相關(guān)……這絕非尋常!若這位玄塵道長真與潞州那位有淵源,那此行就絕非僅僅是尋藥問方那么簡單,更可能是一次觸及自身命運謎團(tuán)核心的契機(jī)!
這個意外的信息,如同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另一條原本隱藏在迷霧中的路徑。相比于龍蛇混雜、步步驚心的“藥王閣”,一座位于城外深山、看似清靜無為、與世無爭的道觀,無疑是更安全、也更可能隱藏著超乎世俗想象的機(jī)緣的所在。尤其若這道觀真與潞州玄塵道長有關(guān),那或許不僅是救治張老醫(yī)師的希望,更可能是解開自身背負(fù)的“酒癡”因果、探尋《養(yǎng)氣心得》更深層奧秘的關(guān)鍵鑰匙!
“清微觀具體在何處?離城多遠(yuǎn)?路徑可好辨認(rèn)?”陳駿立刻轉(zhuǎn)身,目光如電,緊緊盯住小山子,語氣急促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
“在……在城南大約三十里外的棲霞山腳下,得先出南門,沿官道走二十里,看到棲霞山的牌坊后,拐上一條進(jìn)山的碎石小路,再走七八里崎嶇山路才能到。這雨天……山路肯定泥濘難行,很不好走……但聽那老婆婆說,心誠的人,沿著溪流往上,總能找到道觀的山門?!毙∩阶颖魂愹E突然銳利起來的目光和氣勢所懾,連忙將自己所知和盤托出,并指了個大致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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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里山路……時間緊迫,但必須一試!”陳駿略一估算天色和路程,心中已有決斷。他看了一眼身旁惶惑無助的小山子,沉聲吩咐,語速快而清晰:“你立刻回去,照看好張老先生,想盡一切辦法,用溫水替他擦拭身體,保持潔凈,若能喂進(jìn)些許溫水或稀粥最好,但切忌強(qiáng)行灌服。將我給你的銀子用好,買些有營養(yǎng)的吃食,把屋里弄暖和。在我回來之前,寸步不要離開,若有任何緊急變故,立刻去積善巷周記綢緞莊尋周老東家求助,就說是我讓你去的。明白嗎?”
小山子見陳駿如此果斷,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用力點頭,眼淚又在眼眶中打轉(zhuǎn):“明白!陳大哥,你……你千萬要小心!山路滑!”
“放心。”陳駿吐出兩個字,不再多言,將斗笠狠狠壓下,遮住大半面容,身形一動,便如同融入了連綿的雨幕之中,向著城南方向疾馳而去。他并未選擇人多眼雜的官道,而是憑借過人的方向感與對地形地貌的敏銳直覺,專挑人跡罕至的田間埂陌、荒廢小徑甚至直接翻越起伏的丘陵,將體內(nèi)那絲日益精純的氣感催動至雙足,步履如飛,每一步都踏得極穩(wěn),濕滑泥濘的道路在他腳下如履平地,速度遠(yuǎn)比尋??祚R更快。
一路無話,唯有風(fēng)雨聲相伴。陳駿心無旁騖,將全部精神集中于趕路與觀察環(huán)境。約莫一個多時辰后,一片蒼翠欲滴、在雨霧籠罩下更顯幽深靜謐的連綿山巒映入眼簾,正是棲霞山。山勢不算陡峭,卻林木蔥郁,云霧繚繞山腰,如同仙境??拷侥_,喧囂盡去,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草木和雨后特有的清新甜潤氣息,與郡城內(nèi)的污濁喧囂判若兩個世界。一條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長滿青苔的碎石板小徑,蜿蜒通向山林深處。
陳駿沿小徑上行,腳步放緩,調(diào)整著因疾行而略顯急促的呼吸,同時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四周。越往山里走,環(huán)境越發(fā)清幽,古木參天,藤蘿纏繞,鳥鳴山更幽。又行了一炷香的功夫,繞過一片茂密的竹林,一座青瓦灰墻、規(guī)模不大卻古意盎然、與周圍山色渾然一體的道觀,靜靜地坐落在山麓一片平坦之處。觀門并不宏偉,甚至有些斑駁,顯是年代久遠(yuǎn),門楣上懸掛著一塊黑底金字、略顯陳舊的匾額,上書“清微觀”三個古樸大字,筆力遒勁,透著一股淡泊出塵的韻味。觀門虛掩著,門前石階被雨水洗刷得泛著青光,兩側(cè)古松蒼勁挺拔,環(huán)境清幽至極,唯有山風(fēng)吹過松林發(fā)出的沙沙聲、雨水從屋檐滴落的嗒嗒聲、以及遠(yuǎn)處山谷間隱約傳來的溪流潺潺聲,交織成一曲天然樂章,更襯得此地遠(yuǎn)離紅塵紛擾,時光仿佛都流淌得緩慢了許多。
陳駿在觀外駐足片刻,仔細(xì)整理了一下因疾行而被荊棘刮得有些凌亂的衣衫和斗笠,深吸一口沁人心脾的清涼空氣,將周身因趕路和緊張而略顯外放的氣息盡數(shù)收斂,這才緩步上前,輕輕叩響了門上的青銅銜環(huán)。叩門聲清脆,在山谷間引起輕微回響,打破了周圍的寂靜。
片刻之后,門“吱呀”一聲被從內(nèi)拉開一條縫隙,一個約莫十三四歲年紀(jì)、梳著雙丫髻、身穿半舊卻洗得發(fā)白的青色道袍、面容清秀、眼神純凈如同山泉的小道童探出頭來,好奇地打量著門外這個戴著斗笠、衣衫微濕、風(fēng)塵仆仆卻氣息沉靜的年輕人,用清脆的童音稽首問道:“福生無量天尊。這位施主,雨天山路難行,不知蒞臨小觀,是進(jìn)香祈福,還是有何貴干?”禮節(jié)周到,言語清晰,顯是受過良好教導(dǎo)。
陳駿摘下斗笠,露出清俊卻帶著明顯風(fēng)霜之色的面容,拱手還了一禮,語氣平和而帶著恰到好處的敬意:“小道長請了。在下冒雨前來,并非為進(jìn)香。乃是聽聞寶觀玄塵道長醫(yī)術(shù)通神,更懷慈悲濟(jì)世之心,特為一位病入膏肓、危在旦夕的長輩,冒昧前來,懇請道長慈悲垂憐,賜予良方,或指點一線生機(jī)。”他言辭懇切,并未直接提及潞州玄塵道長之名,以免唐突,只將姿態(tài)放得極低。
小道童見陳駿舉止有禮,眼神清澈(陳駿已將銳利深深內(nèi)斂),面容雖帶倦色卻無奸猾之相,不似歹人,便點了點頭,側(cè)身將門開大一些:“原來是為求醫(yī)。施主請稍候,容貧道入內(nèi)稟報觀主知曉。”說罷,對陳駿打了個稽首,轉(zhuǎn)身邁著輕快的步子,向觀內(nèi)跑去。
陳駿趁此間隙,目光平靜而迅速地掃過觀內(nèi)景象。前院并不寬敞,青石板鋪就的地面一塵不染,中央一座古樸的青銅香爐中,有淡淡的青煙裊裊升起,散發(fā)出寧神靜氣的檀香氣味。主殿規(guī)模不大,飛檐斗拱,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雖無金碧輝煌的裝飾,卻自有一股歷經(jīng)歲月沉淀下的莊嚴(yán)肅穆之氣。院中角落種植著幾株老梅,枝干虬曲蒼勁,雖未到花期,卻別有一番傲骨風(fēng)姿。整個道觀給人一種潔凈、祥和、靜謐、遠(yuǎn)離紅塵十丈的獨特氛圍。在這里,陳駿連日來因殺戮、算計、逃亡而始終緊繃如弓弦的神經(jīng),竟不自覺地微微松弛了一絲,仿佛被這山間的清靈之氣洗滌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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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小道童返回,對陳駿打了個稽首:“施主,觀主正在后園丹房靜修,聽聞來意,請您隨我前往?!?/p>
陳駿道了聲“有勞”,便跟隨在小道童身后,穿過前院,繞過香煙繚繞的主殿,走向道觀深處。越往里走,環(huán)境越發(fā)清幽雅致,竹影婆娑,假山錯落,一條引自山泉的小溪潺潺流過廊下(雨后水勢更急),空氣中除了檀香,更彌漫著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草藥清香,令人心曠神怡。在一處被翠竹環(huán)繞、僅以竹籬虛掩的幽靜小院前,小道童停下腳步,指了指院內(nèi):“觀主就在里面丹房,施主請自行進(jìn)去吧,貧道還需去前殿照看香火?!?/p>
陳駿再次收斂心神,輕輕推開竹籬,緩步而入。院內(nèi)更加小巧精致,不足方寸之地,卻布置得頗具匠心。一方青石桌,幾個石凳,角落處有一座半人高、造型古樸的黃銅丹爐,爐火已熄,但仍有余溫散發(fā)。一位身著玄色道袍、白發(fā)如雪、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起、面容清癯紅潤、眼神溫潤平和如古井無波的老道長,正背對著院門,負(fù)手立于一片細(xì)密的雨絲中,仰頭望著院角一株枝葉被雨水洗刷得碧綠欲滴的老松,仿佛在觀賞雨景,又似在感受天地氣息的流動。他身形挺拔,氣息綿長深遠(yuǎn),仿佛與這山、這雨、這庭院完全融為一體,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和諧與道韻。
這位玄塵道長,與潞州“清風(fēng)苑”那位玄塵道長,容貌并無相似之處,氣質(zhì)也略有不同(潞州那位更顯超然物外,飄然若仙;而眼前這位,則更添幾分人間煙火的溫潤與沉靜),但那份深藏不露、如淵渟岳峙般的修為氣度,以及眼神中蘊(yùn)含的洞察世情的智慧與悲憫,卻讓陳駿感受到一種奇異的熟悉與共鳴。
陳駿不敢怠慢,上前幾步,在老者身后三尺外站定,躬身施以大禮,聲音沉穩(wěn)而帶著真誠的懇切:“晚輩陳駿,冒雨登山,打擾道長清修,實屬無奈。只因一位于晚輩有恩的長者病重垂危,命懸一線,聽聞道長醫(yī)術(shù)通神,仁心濟(jì)世,特來懇請道長慈悲,施以援手,救長者于水火。晚輩感激不盡!”
玄塵道長緩緩轉(zhuǎn)過身來,目光落在陳駿身上。那目光并不銳利,卻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靈魂深處,看清來人的心性本質(zhì)與纏繞其身的因果氣息。他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微笑,如同春風(fēng)拂過水面,聲音平和而帶有一種奇特的、能安撫人心的力量:“福生無量天尊。小居士不必多禮。心念長者,冒雨而來,足見誠心。天地有好生之德,醫(yī)者父母心。且將病人癥候、起因、脈象(若你知曉),細(xì)細(xì)道來。不必焦急,慢慢說?!彼噶酥甘?,示意陳駿坐下說話,自己也從容地在對面石凳上坐下,姿態(tài)悠閑,仿佛面對的并非急如星火的求救,而是一次尋常的問詢,卻自有一種令人心安的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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