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腳下略顯泥濘的土路逐漸被踩踏得堅實、兩旁開始出現(xiàn)零散的窩棚與簡陋的茶攤時,陳駿知道,自己已經(jīng)踏入了潞州地界。空氣中那股熟悉的、混合著渾濁河水特有的腥膻氣、貨物揚起的塵土味、以及碼頭苦力身上汗臭與煙火氣的復雜氣息,如同無形的潮水般撲面而來,瞬間將他包裹。這氣息,曾是他亡命生涯中刻骨銘心的背景,如今再度嗅到,心中涌起的卻并非懷念,而是一種冰冷的審視與警惕。他沒有選擇徑直進入城池中心那相對繁華、卻也更容易暴露行蹤的區(qū)域,而是憑借記憶,繞行至城西那片與碼頭緊密相連、龍蛇混雜、秩序與混亂并存的邊緣地帶。這里,曾是張彪勢力盤踞的根基所在,消息流通最快,也最適合像他這樣需要隱匿行跡的人暫時棲身。
與半年前相比,這片區(qū)域的面貌發(fā)生了顯著變化。記憶中那些隨意搭建、搖搖欲墜的破爛棚戶被清理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幾排雖然依舊簡陋、卻明顯經(jīng)過統(tǒng)一規(guī)劃、排列相對整齊的磚木結構矮房。街道雖然仍舊狹窄,但坑洼減少,顯得整潔了些。碼頭上,扛運貨物的苦力依舊熙熙攘攘,汗流浹背,但其中夾雜著不少身形更為精悍、步履沉穩(wěn)、眼神警惕的漢子。他們大多在胳膊上系著一條統(tǒng)一的深藍色布帶,或是衣角處繡著一個不甚起眼、卻風格一致的簡易船錨印記,彼此間交換眼神時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與周圍那些為生計奔波、神色麻木的普通力工形成了鮮明對比。這種變化無聲地昭示著,張彪的勢力在這半年多的時間里,不僅沒有因之前的動蕩而萎縮,反而更加壯大,對這片區(qū)域的控制力更強,管理也趨于一種粗糙卻有效的“正規(guī)化”。
陳駿并未刻意隱藏身形,但也沒有大張旗鼓。他換上了一身最常見的灰布短打衣衫,頭上戴著一頂寬邊斗笠,帽檐壓得較低,遮住了大半面容,步履從容,混在往來的人流中,如同一個尋常的碼頭雇工或小商販,向著記憶中張彪通常落腳、處理事務的那處臨河倉庫走去。倉庫的外觀也與以往不同,原本斑駁的墻面被重新用石灰水粉刷過,顯得整潔了不少。門口把守的漢子從記憶中的兩個增加到了四個,個個太陽穴微鼓,眼神銳利如鷹隼,腰間鼓鼓囊囊,顯然都身負武功,是幫中的精銳骨干,絕非昔日那些僅憑一股兇悍之氣站崗的普通混混可比。這種戒備森嚴的程度,既顯示了張彪如今地位的提升,也隱隱透出一種山雨欲來的緊張感。
“站住!干什么的?這里是私人地方,閑人免進!”一名把守的漢子見陳駿徑直走來,立刻上前一步,右手下意識地按在腰間的短棍上,目光警惕地上下掃視著他,語氣雖不客氣,卻帶著一定的規(guī)矩,沒有立刻驅趕或呵斥。
陳駿停下腳步,略微抬了抬斗笠,露出半張平靜無波的臉龐,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對方耳中:“勞煩通傳張彪張大哥一聲,就說故人陳駿來訪。”
“陳駿?”那漢子聞言,瞳孔微微一縮,臉上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疑,顯然對這個名字并不陌生,甚至可能聽過一些傳聞。他再次仔細地、近乎審視地打量了陳駿一番,似乎想將眼前這個氣質沉靜、衣著普通、看似并無特異之處的青年,與幫中流傳的那個曾掀起不小風波、與彪爺關系匪淺、而后神秘消失的身影重合起來。他不敢怠慢,對身旁的同伴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道:“你看緊點,我立刻進去通報彪爺!”說完,轉身快步推開倉庫的側門,閃身而入。
等待的時間并不長,但倉庫門口的氣氛卻變得有些微妙。另外三名漢子雖然依舊守在原地,保持著戒備姿態(tài),但他們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帶著難以抑制的好奇與探究,頻頻掃向靜立一旁的陳駿。那目光中,除了審視,更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與隱隱的緊張,仿佛面對的并非一個尋常訪客,而是一個可能帶來巨大變數(shù)的不確定因素。陳駿能敏銳地感知到,倉庫內部在那漢子進去后,似乎產生了一陣極其短暫、卻清晰的騷動,像是平靜的水面被投入石子,但很快又恢復了秩序,只是這種恢復帶著一種刻意壓抑的寂靜。
片刻后,側門再次打開,通報的漢子快步返回,臉上的表情變得異常恭敬,甚至帶著幾分小心翼翼,他側身讓開道路,微微躬身道:“陳……陳先生,彪爺有請,里面請。”稱呼已然從“故人”變成了更顯疏離與客套的“陳先生”,這細微的變化,已然透露出許多信息。
陳駿神色如常,微微頷首,跟著那漢子走進了倉庫。倉庫內部的變化更大,原本雜亂無章堆放的貨物被分門別類,整齊地碼放在劃定的區(qū)域,留出了寬敞的通道。甚至還隔出了幾間獨立的房間,看樣子是作為賬房、議事廳之用。空氣里彌漫著新木材的清香、麻袋裝谷物的味道以及淡淡的河水腥氣。穿過幾條通道,來到倉庫最深處一個相對獨立、門口另有兩人值守的房間外。帶路的漢子在門口停下,恭敬地朝里面稟報:“彪爺,陳先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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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來吧。”里面?zhèn)鱽韽埍肽鞘煜ぁs比記憶中多了幾分沉穩(wěn)、也隱隱帶著一絲沙啞與疲憊的聲音。
陳駿推門而入。房間的布置與倉庫外部的簡陋截然不同,顯得頗為氣派。地面鋪著青磚,一張厚重的梨木書桌占據(jù)中央,桌上擺放著文房四寶和幾本賬冊。兩旁是數(shù)把雕花太師椅,墻上甚至還掛了一幅色彩鮮艷、寓意“招財進寶”的世俗年畫,與這碼頭倉庫的環(huán)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卻也透露出主人身份和心態(tài)的變化。張彪正坐在主位的太師椅上,并未起身相迎。他比半年前明顯發(fā)福了些,臉龐圓潤,下頜的線條柔和了許多,但眉宇間那股草莽出身的悍氣依舊存在,只是被一層刻意經(jīng)營的沉穩(wěn)所覆蓋,眼神銳利如舊,此刻正帶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落在陳駿身上——有驚訝,有審視,有回憶,但更多的,是一種深藏的忌憚與權衡。
他今日穿著一身嶄新的寶藍色綢緞長衫,手指上戴著一枚水頭不錯的翡翠扳指,腰間系著玉帶,一副成功商賈的派頭。身旁一左一右,立著兩名氣息沉凝、目光如電、太陽穴高高鼓起的精壯漢子,顯然是心腹護衛(wèi),實力不俗。
“陳兄弟!果然是你!哎呀呀,真是……真是好久不見了啊!”張彪臉上瞬間堆起一個極其熱情、甚至帶著幾分夸張的笑容,猛地從太師椅上站起,繞過書桌大步走了過來,作勢就要像以前那樣拍打陳駿的肩膀,以示親熱。然而,他的動作在即將觸及陳駿肩頭時,卻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手臂的弧度變得有些僵硬,最終那只戴著扳指的手只是虛虛地在陳駿的臂膀上扶了一下,便迅速收回,轉而引向客座的太師椅,“快請坐,快請坐!這一別就是大半年,兄弟你音訊全無,可把哥哥我想壞了!在鄞州那邊,想必是另有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作為了吧?”他話語連珠,熱情洋溢,笑容滿面,但陳駿敏銳地感知到,那熱情浮于表面,眼神深處閃爍的是謹慎的打量、是對他如今深淺的探究,以及一絲難以完全掩飾的、對于不可控因素的忌憚。
“張大哥。”陳駿依言在客座坐下,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談不上什么大作為,江湖漂泊,不過是尋一處暫且安身立命之所,茍全性命罷了。倒是張大哥你,如今氣象一新,威勢遠播,這碼頭上下井然有序,比之往日,不可同日而語了。”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房間內略顯俗氣的陳設、張彪身上價值不菲的行頭,以及他身后那兩名氣息不弱的護衛(wèi)。
張彪聞言,哈哈一笑,笑聲洪亮,卻似乎是為了掩蓋某種情緒,他坐回主位,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壺,親手為陳駿斟了一杯熱茶,動作帶著一種刻意表現(xiàn)的隨意:“托兄弟你的福!要不是當初你……唉,那些打打殺殺的事不提也罷,提了晦氣!如今哥哥我算是僥幸,在這碼頭上混出點小名堂,手下也多了一些肯賣命的兄弟,這來往的船只貨物,總算能說得上幾句話,勉強糊口罷了。”他話語謙虛,但眉梢眼角那抹志得意滿的神色,以及言語中透露出的對地盤和生意的掌控力,卻難以完全掩蓋。
然而,他隨即話鋒一轉,臉上的笑容收斂,換上了一副恰到好處的愁容,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不過啊,陳兄弟,這日子看著風光,內里的難處也只有自己知道。樹大招風啊!你是不知道,自你走后,這潞州城表面是安靜下來了,可底下的暗流,就沒停過!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哥哥我這點家當,恨不得撲上來咬一口。前些日子,為了爭一條貨運線,跟‘水蛇幫’那幫雜碎狠狠干了一架,折了幾個好兄弟,才勉強壓下去……這碗飯,不好端啊!”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幫派間的摩擦、生意上的傾軋、官府的打點不易,眼神卻不時地瞟向陳駿,似乎在仔細觀察他每一絲細微的反應,又像是在用這些“難處”委婉地劃清界限,暗示自身的處境不易,不愿再卷入更大的風波。
陳駿靜靜地聽著,偶爾端起茶杯抿一口,并不插話,臉上始終保持著一種近乎淡漠的平靜。他心中如明鏡般透徹,張彪這番表演,半真半假。勢力的擴張、面臨的挑戰(zhàn)是真實存在的,但更核心的意圖,是試探,是示弱,也是在明確地傳遞一種信息:我感激你過去的“相助”(更多是危難中的相互利用),但我更忌憚你現(xiàn)在可能帶來的麻煩和不確定性,我如今有了自己的基業(yè)和牽掛,不希望你的歸來打破我好不容易建立的平衡,影響到我現(xiàn)有的利益和地位。那份敬畏,源于對陳駿可能更加深不可測的實力的未知與恐懼;那份忌憚,則源于對自身好不容易掙來的安穩(wěn)局面可能被顛覆的深切擔憂。
直到張彪將近期“艱難”訴說得差不多了,語氣中試探的意味也越來越明顯時,陳駿才放下茶杯,目光平靜地看向他,直接切入核心,語氣依舊平穩(wěn):“張大哥的難處,我大致明白了。江湖行走,各有不易。我此次回來,也并非有意給大哥添麻煩。只是前日偶然收到大哥輾轉傳來的消息,言及城中局勢似有變故,有不明勢力介入,風波再起,且似乎與我舊事有關。不知大哥可否告知,具體是何情形?那幕后推手,可有什么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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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陳駿提起“傳書”和“幕后推手”,張彪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笑容瞬間變得有些僵硬,眼神閃爍,下意識地用戴著扳指的手指摩挲著光滑的桌面。他身體微微前傾,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語氣變得異常凝重,甚至帶著幾分后怕:“陳兄弟,既然你問起,哥哥我也不瞞你,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情況……確實不太妙,比我想象的還要麻煩。之前那檔子事(指重寶風波)的余毒,根本就沒清干凈!近兩個月,城里確實來了不少生面孔,三教九流都有,行事風格詭秘,不像本地幫派的路數(shù),倒像是……受過嚴格訓練的。他們似乎在暗中瘋狂打探你的下落,還有……那件東西的線索。手段非常老辣,我派了幾個機靈的眼線去盯梢,結果不是莫名其妙吃了暗虧,就是跟丟了人,連對方底細都摸不到,邪門得很!”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似乎在吞咽口水,臉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至于幕后推手……兄弟,不瞞你說,哥哥我如今雖然看著有點場面,但在真正的大人物眼里,屁都不是!我這點道行,根本摸不到人家的邊兒。只隱約聽到一些風聲,說可能牽扯到州府上面,甚至……是京城那邊來的過江龍!這水太深了,深不見底啊!哥哥我這點家當,扔進去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所以當初想辦法給你遞消息,也是讓你心里有個底,千萬……千萬要小心行事!”他這番話,透露的信息有限,關鍵處多用“似乎”、“可能”、“聽說”等模糊字眼,既撇清了自己的責任和知情深度,又極力渲染了事情的嚴重性和不可控性,潛臺詞無比清晰:我知道的就這么多了,麻煩大到超乎想象,我惹不起,也幫不上忙,你最好自己心里有數(shù),別把我拖下水。
陳駿聽罷,心中冷笑,面上卻依舊波瀾不驚,只是眼神更顯深邃:“多謝大哥坦誠相告。如此看來,這潞州城,如今已是暗流洶涌,殺機四伏了。”
“是啊是啊!”張彪連連點頭,臉上又堆起那副憂心忡忡的表情,仿佛感同身受,“所以兄弟你這次回來,一定要萬分謹慎!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最好……還是暫時避開這個風口浪尖為妙。”這句話,幾乎是將“不歡迎”和“劃清界限”的意圖,明明白白地擺在了桌面上。
陳駿緩緩站起身,撣了撣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淡淡道:“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自有分寸,不會讓大哥為難。今日多謝款待與告知,我就不多打擾了。”他看出張彪這里已不可能獲得更多有價值的信息,或者說,對方根本不愿再深入涉險。
張彪也連忙起身,臉上瞬間又堆滿了熱情的笑容:“兄弟說的哪里話!太見外了!既然回來了,有什么需要哥哥我?guī)兔Φ模M管開口!只是……唉,你也知道,哥哥我如今也是身不由己,手下這么多兄弟要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要照應……”他這話,客氣周到,但那份急于自保、唯恐惹禍上門的疏遠之意,已然溢于言表。
陳駿不再多言,只是拱了拱手,轉身便向門外走去。張彪親自將他送到倉庫門口,態(tài)度依舊熱情周到,一路說著“保重”、“常聯(lián)系”的客套話,但那份刻意保持的距離感,以及目光中難以完全掩飾的如釋重負,卻清晰可辨。
走出倉庫,重新置身于碼頭嘈雜的人聲與渾濁的空氣之中,陳駿心中并無多少失落或憤怒,反而有一種意料之中的平靜。江湖義氣,在絕對的利益風險權衡面前,往往脆弱得不堪一擊。如今的張彪,已是一方頭目,有了需要守護的壇壇罐罐,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可以豁出命去搏一把的亡命之徒。他對自己這份敬畏與忌憚并存的復雜態(tài)度,或許比虛假的熱情與承諾,更為真實,也更能讓他看清當下的處境。
他抬眼看著潞州城那灰蒙蒙的天空,以及遠處鱗次櫛比的屋宇,目光幽冷。張彪這條線,已然指望不上,甚至需要提防其為了自保而出賣消息。接下來的路,需要他獨自去探尋這“暗流洶涌”下的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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