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城這潭深水,因魔道中人“百毒童子”的詭異現(xiàn)身,如同被投入了一塊劇烈反應的毒石,不僅激起了渾濁的波瀾,更釋放出令人心悸的詭異毒質(zhì),使得本就錯綜復雜的局勢,平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邪異與兇險。陳駿與百毒童子那場短暫卻印象深刻的遭遇,如同一個猙獰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腦海。那視人命如草芥的殘忍,那摒棄一切道德枷鎖的狂放,那追求極致感官刺激的扭曲快意,無不沖擊著陳駿自幼所受的教誨與秉持的道心。然而,奇異的是,這種沖擊并未立刻引發(fā)強烈的排斥與否定,反而像一顆投入靜湖的石子,漾開的漣漪中,夾雜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對固有認知的審視與質(zhì)疑。
數(shù)日后的一個黃昏,殘陽如血,將天邊云霞染成一片凄艷的橘紅,映照在潞州城斑駁的城墻與鱗次櫛比的屋頂上,仿佛給這座壓抑的城池披上了一層虛幻的暖意,內(nèi)里卻更顯蒼涼。陳駿為避開慕容家日漸密集的耳目,選擇了一條極為偏僻、沿內(nèi)城荒廢河道蜿蜒的路徑返回臨時藏身之處。河道兩旁雜草叢生,堆積著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垃圾與殘破瓦礫,空氣中彌漫著淤泥與腐殖質(zhì)混合的沉悶氣息。
就在他行至一處河道拐彎、幾株枯柳歪斜生長的地方,一個略顯佝僂、穿著那身標志性破爛彩衣的身影,正背對著他,蹲在河岸邊,似乎正饒有興致地觀察著渾濁河水中的什么物事。正是百毒童子。
陳駿腳步一頓,全身肌肉瞬間繃緊,氣息收斂至最低點。他沒想到會在此地再次遭遇此人,且對方似乎并非偶然出現(xiàn),更像是一種等待。
百毒童子仿佛背后長眼,頭也不回,用那沙啞難聽的聲音怪笑道:“嘿嘿,小子,鼻子挺靈嘛,聞著味兒就找過來了?還是說,這破地方,就咱們倆‘有緣’?”他慢慢站起身,轉(zhuǎn)過來,那雙幽綠色的瞳孔在夕陽余暉下,更顯得詭異莫名,臉上掛著那種混合了癲狂與玩味的表情。
陳駿心中警惕至極,面上卻不動聲色,平靜道:“巧合路過。閣下在此,意欲何為?”
“何為?”百毒童子嗤笑一聲,拍了拍手上的泥灰,“看風景不行嗎?你看這夕陽,像不像潑了一天的血,終于要涼透了?多美!”他張開雙臂,做出一個擁抱落日的夸張姿勢,隨即又放下,幽綠的目光盯住陳駿,“小子,上次跟你聊得不痛快。看你也是個有點想法的,不像那些被規(guī)矩捆成木偶的蠢貨。今天爺爺我心情不錯,再給你個機會,好好聊聊。”
陳駿心知此人難以常理度之,硬拼絕非上策,且他也確實對魔道這種截然不同的生存哲學存有探究之心,這或許能助他更深刻地理解自身所持之“道”。他略一沉吟,道:“閣下想聊什么?”
“就聊點實在的!”百毒童子踱步靠近,身上那股混合著毒物與腐殖的怪異氣味愈發(fā)濃烈,“你們這些自詡正道的人,整天把‘規(guī)矩’、‘道德’、‘天道’掛在嘴邊,不累嗎?為了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壓抑本性,束手束腳,活得跟個縮頭烏龜似的,有什么意思?”他語氣充滿不屑。
陳駿沉聲道:“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禮法道德,乃人倫基石,社會秩序所系。克制私欲,遵循天道,方能身心和諧,與萬物共生。此乃長治久安之道。”
“放屁!”百毒童子毫不客氣地打斷,唾沫星子幾乎濺到陳駿臉上,“狗屁的人倫基石!那是強者用來束縛弱者的鎖鏈!狗屁的天道!天道若是真有眼,這世間哪來那么多不平事?弱肉強食,才是天地間最真的道理!我們魔道,講究的是‘真性情’!喜就是喜,怒就是怒,愛就是愛,恨就是恨!想要什么,就去爭,去搶!看不順眼,就去殺,去毀!這才是順應本心,活得痛快!像你們那樣,明明心里恨得要死,臉上還要堆著笑;明明想要權力財富,卻要裝作清心寡欲,活得虛偽不虛偽?累不累?”
他的話語如同毒刺,尖銳地扎向正道理念的核心。陳駿眉頭微蹙,反駁道:“率性而為,若無節(jié)制,與禽獸何異?放縱欲望,必然導致爭斗不休,天下大亂。禮法道德,正是為了約束獸性,使人超脫于本能之上。”
“哈哈哈!”百毒童子仰天大笑,笑聲在荒涼的河岸回蕩,顯得格外刺耳,“超脫?笑話!你們所謂的超脫,不過是換了一種更虛偽的方式滿足欲望罷了!爭名奪利,標榜正義,鏟除異己,哪一樣不是欲望?只不過披了層好看的外衣!我們魔道,至少坦蕩!我們承認欲望,擁抱欲望,用力量去實現(xiàn)欲望!這才是真正的‘真’!你們那種扭扭捏捏、遮遮掩掩的活法,才是最大的‘假’!”
他頓了頓,幽綠的目光閃爍著蠱惑的光芒,湊近低聲道:“小子,你摸摸自己的良心。當你被追殺得如喪家之犬時,當你面對強敵瀕臨死亡時,你心里想的,是那些狗屁的仁義道德,還是怎么活下去?怎么把敵人撕碎?那股想要活下去、想要報復的狠勁,是不是你最真實的感覺?那才是你的‘真性情’!何必用那些虛偽的教條把它壓下去?釋放它!擁抱它!你會發(fā)現(xiàn),力量來得如此簡單,如此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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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如同重錘,狠狠敲擊在陳駿的心防之上。他不得不承認,在無數(shù)次生死邊緣,那股最原始、最強烈的求生欲與反抗意志,確實是他支撐下來的重要力量。這與百毒童子所說的“真性情”,似乎有某種暗合之處。但他隨即警醒,這絕非放縱的理由。
陳駿深吸一口氣,眼神恢復清明,緩緩道:“閣下所言,似是而非。求生之欲,護身之意,乃生靈本能,無可厚非。然,人之所以為人,在于能以此本能為基礎,升華出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是非之心。若僅依本能行事,與叢林野獸無異。我道門亦講‘真’,但此‘真’乃返璞歸真之‘真’,是滌除后天矯飾,回歸先天淳樸本性,明心見性,而非放縱后天私欲。此‘真’與天道相合,充滿生機;彼‘欲’與私心相連,徒增戾氣。二者形似而神異,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百毒童子瞇起眼睛,似乎對陳駿能如此清晰地辨析感到些許意外,但隨即冷笑道:“狡辯!說到底,還是給自己的懦弱找借口!天性即是欲望,壓抑天性就是違背自然!我們魔道功法,直指本源,激發(fā)潛能,何等速成,何等強大!哪像你們正道,按部就班,磨磨蹭蹭,一輩子也未必能摸到門檻!力量就是道理!有了力量,規(guī)矩由我定!道德由我說!這才是真正的自在!”
“力量若失控,便是災難。”陳駿搖頭,“魔道功法,固然速成,然根基不穩(wěn),心性易被力量反噬,墮入瘋狂嗜殺之境,最終非但不能自在,反而成為欲望的奴隸,永世不得超生。此非正道,乃歧途。”
“奴隸?超生?”百毒童子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活著痛快就行,誰管死后如何?被欲望奴役?哈哈哈,能被自己的欲望奴役,也是種痛快!總比被別人的規(guī)矩奴役強!小子,你被毒害得太深了!我看你根骨不錯,若是入我魔道,不出三年,必能在這潞州城橫著走,慕容家那群偽君子,算個屁!”
陳駿不再與之爭辯理念,只是淡淡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在下之道,雖艱難,卻問心無愧。”
百毒童子盯著陳駿看了半晌,見他眼神堅定,毫無動搖之色,知道再難蠱惑,忽然又怪笑起來:“嘿嘿,有意思,真有意思!一根筋的倔驢!也罷,強扭的瓜不甜。不過,小子,記住爺爺今天的話。在這吃人的世道,你那些規(guī)矩道理,未必護得住你。當你被逼到絕境,你會發(fā)現(xiàn),最可靠的,還是你心里那頭被關著的野獸!到時候,別后悔沒早點把它放出來!”
說完,他不再理會陳駿,哼著那詭異陰森的曲調(diào),一瘸一拐地沿著河岸,向更荒僻的方向走去,身影逐漸融入蒼茫的暮色之中。
陳駿獨自站在原地,殘陽的最后一絲余暉也終于被地平線吞沒,四周迅速被昏暗籠罩。河風吹過,帶著寒意。他心中波瀾起伏,久久無法平靜。
百毒童子的話,雖然偏激邪惡,卻像一面扭曲的鏡子,照見了他內(nèi)心深處某些被道義和理性壓抑的角落。那種對絕對力量的渴望,對束縛的反抗,對“率性”的隱秘向往,是否真的完全被“道”所馴服?所謂的“真性情”,與道門追求的“返璞歸真”,其邊界究竟在哪里?是完全摒棄后天欲望,還是引導和升華?
這次論辯,沒有勝負,卻在他的“弈”之意境中,播下了一顆復雜而危險的種子——“魔種”。它讓陳駿意識到,“道”并非一味地壓抑與排斥,對“魔”的理解與辨析,本身也是對“道”的一種深化。真正的強大,或許不在于完全杜絕惡念與欲望,而在于能夠清醒地認識它們,洞察其誘惑與危害,并最終以更強大的心性與智慧,將其駕馭、轉(zhuǎn)化,甚至作為磨礪道心的“礪石”。
他的“弈”意,因此變得更加復雜和立體。它不再僅僅是基于純?nèi)焕硇耘c道義的計算和預判,開始融入對人性復雜面的洞察,對正邪之間模糊地帶的辯證思考。這種成長,并非走向魔道,而是讓他的意境內(nèi)涵變得更加豐富、深邃,更具包容性與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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