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灑在東林的老槐樹上,樹葉間漏下點點光斑,照在青石小徑上。樹蔭下擺著一張矮桌,桌上放著陶壺,壺口冒著熱氣,茶香淡淡,混著泥土和草木的味道,聞著很清醒。
云綺月站在槐樹旁,手摸著樹皮,看著那個穿灰袍的女孩。女孩捧著茶杯,手指不再發抖,臉色也比之前平靜了些。她昨晚一直握著劍,怎么都不肯松手,像是怕一松就會失去什么?,F在她終于能安靜地喝茶了。
柳萱兒坐在她后面,低頭整理袖口的破布條。那是練功時被劍劃破的,她沒換衣服,也沒讓人幫忙縫,每天自己補幾針。動作很輕,好像怕打破這片刻的安寧。
這時有人走來了。
是陳長老。
他沒穿宗門的黑袍,只披了件舊灰袍,背上背著竹簍,簍子很舊,邊角用銅絲纏過。他走路有點跛,左腿似乎有舊傷,每走一步身子就晃一下。
他走到席子邊,放下竹簍,拿出一只粗陶碗。碗沿有缺口,底部還有裂紋,是他常用的那只。他倒了半碗茶,蹲在角落,吹了口氣,喝了一口,皺起眉頭。
“這茶太淡?!彼f,“不如我的藥酒?!?/p>
周圍一下子安靜了。幾個年輕弟子偷偷看他,見他臉色正常,又趕緊低頭。有人心里嘀咕:堂堂元嬰長老,怎么當著新弟子提“酒”字?但誰都不敢說話。
柳萱兒卻笑了:“您還帶酒來?”
“不是酒,是藥?!彼J真地說,“泡了十年的安神湯底,加了火靈芝和龍鱗葉,喝一口能睡三天。我每次上戰場前都喝一碗,不然整夜睡不著。”
大家沒出聲。他們知道這是真的。二十年前北境大戰,陳長老一個人斷后,殺了七個魔修,回來時滿身是血,人已經昏過去了。從那以后,他就再沒睡過一個好覺。
他看了看所有人,忽然問:“你們知道我第一次殺人是什么時候嗎?”
沒人回答。風刮過樹葉的聲音都聽得見。
“十六歲。”他自己說,聲音低了下來,“那天我奉命去殺一個逃走的魔修。他拿著血色的刀,速度快得很。我不該接這一戰,但我偏要打。最后拼命一劍刺進他喉嚨??伤狼胺磽簦叶悴婚_,腳下一滑——摔進了他的血里?!?/p>
他停了一下,咽了口唾沫。
“爬起來的時候,嘴里全是血腥味。我以為咬到舌頭了,后來才發現……我把自己的手指咬破了。牙嵌在肉里,疼得厲害,可我當時感覺不到,只想吐,腿軟得站不住?!?/p>
有弟子輕輕吸了口氣,手指悄悄攥緊。
“我一路都在吐?!彼^續說,“回山門后躲進茅房,跪在地上干嘔。師父來找我,敲門問我是不是在里面。我沒敢開門。他在外面說:‘殺過人的修士,才算真正活過?!揖驮诶锩婧埃骸也幌牖?!我想回家!’”
林子里沒人說話。
陽光照在他臉上,露出深深的皺紋,還有一道從耳根到下巴的疤。那不是戰斗留下的,是他當年拿劍柄砸墻,碎片劃的。
“第二天我還是去練劍了。”他低聲說,“不是因為我變勇敢了,是因為我知道,我不練,下次死的就是我。”
一個穿青衣的少年抬起頭,眼里帶著震動:“您……后來還會怕嗎?”
“怕?!彼⒖袒卮?,“每打一場都怕。我現在站在這里,手也在抖。只是你們看不見。”
他說完,伸出右手,掌心向上。
那只手確實在顫,指節發白,像枯枝在風里搖。
“所以我不怪誰害怕。”他看著大家,“我只怪誰不說。把恐懼藏起來,它會變成毒,慢慢吃掉你的膽、你的心、你的道。”
云綺月聽著,慢慢走進林子,在另一張席子上坐下。她沒說話,從懷里拿出一張紙條,輕輕放在桌上。紙上寫著五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