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家庭風暴,最終以一扇緊閉的房門和一室沉寂而告終。王建國在客廳的沙發上,枯坐了整整一夜。窗外的天色,從濃墨染成靛青,再由靛青轉為魚肚白,最后被初升的朝陽,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光輝。
他手中的那份投資協議,已經被他反復摩挲得邊角都起了毛。煙灰缸里,塞滿了燃盡的煙頭,像一座小小的、灰白的墳。
他想了一夜,想的卻不再是那份協議的荒謬,也不是兒子的叛逆。他的思緒,如同一個經驗老到的工程師在排查一條復雜的生產線故障,順著“他圖的是我王建國”這個結論,逆向追溯,試圖找出那個名叫林浩然的年輕人,布下這盤棋局的真正意圖。
秦氏集團,這艘行駛了近半個世紀的商業巨輪,如今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外部,有渾水公司那樣的華爾街餓狼,手持鋒利的做空報告,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撲上來撕咬下一塊血肉。內部,董事長秦振華病重入院,消息被死死封鎖,但權力的真空已然出現。少主秦浩天臨危受命,雖有銳氣,但根基尚淺,面對一群跟著老董事長打江山、個個都人老成精的元老,他這個年輕的舵手,想要穩住這艘風雨飄搖的大船,可謂是步步驚心。
而他王建國,作為生產體系的最高負責人,手中握著的,是集團最根本的基石——那數萬名一線工人和遍布全國的生產線。他是元老派中,態度最為中立,也最舉足輕重的一枚棋子。
所以,這個林浩然,是想通過控制王宇,來逼迫自己在即將到來的權力斗爭中站隊?
這個念頭讓王建國的心,沉到了谷底。他這一生,最痛恨的,就是被人要挾。
第二天下午,當窗外的陽光變得溫暖而醇厚時,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沉穩而沙啞的男中音,像是被陳年的煙草和歲月的風霜打磨過一般,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厚重感。
“——是林浩然,林先生嗎?”
“我是。”
“——我是王宇的父親,王建國。”
“王總監,您好。”我的語氣平靜無波。這一通電話,在我的預料之中。
“——我想請你,喝杯茶。”
沒有多余的寒暄,直接,有力,帶著一種老派工業人的直接與強硬。
我們約定的地點,在青石市老城區,一家名為“靜心閣”的茶館。
這茶館,名副其實。它隱藏在一個僻靜幽深的小院里,遠離了城市的喧囂。需要穿過一條掛滿了青苔的石板小巷,才能看到那扇并不起眼的木制院門。推門而入,便仿佛踏入了另一個時空。青磚黛瓦,翠竹流水,幾尾色彩斑斕的錦鯉,在清可見底的池水中悠然游弋。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和濕潤泥土的氣息,充滿了大隱隱于市的禪意。
這里,是王建國最喜歡來的地方。一個屬于他,用來卸下所有身份和防備的,精神避難所。
我到的時候,他已經在一個靠窗的雅間里等著了。
他換下了一身工裝夾克,穿著一套熨燙得體的深藍色中山裝。花白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整個人如同一座沉默的山,靜靜地坐在那里,自成一個強大的氣場。
他的面前,擺著一套精致的汝窯功夫茶具,天青色的釉面,在午后的陽光下,泛著溫潤如玉的光澤。他并沒有看我,而是專注地,用滾燙的開水,一遍又一遍地沖洗著茶杯。那動作,一絲不茍,精準而穩定,充滿了屬于老派工科男的嚴謹和專注。仿佛他手中擺弄的,不是一套茶具,而是一臺需要精密調校的進口機床。
看到我進來,他沒有起身,只是緩緩抬起頭,用那雙銳利的眼睛,上上下下地將我打量了一番。
那眼神,冷靜、克制,卻又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像是在檢查一條剛剛走下生產線的產品,用他那雙積累了數十年經驗的火眼金睛,審視著上面是否有任何肉眼難以察覺的瑕疵。
“坐。”
他指了指對面的位置,語氣平淡,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那是常年身居高位,發號施令,在成千上萬次的決策與命令中,自然而然形成的,屬于權力者的氣場。
我在他對面,從容坐下。
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行云流水般地完成了燙壺、置茶、洗茶、沖泡等一系列動作。最后,他將一只盛著琥珀色茶湯的聞香杯,輕輕地推到了我的面前。
“嘗嘗。武夷山的絕品大紅袍。”他說。
我端起茶杯,沒有立即飲下,而是先置于鼻尖,輕嗅那氤氳而上的茶香。香氣醇厚,帶著巖石的韻味和淡淡的蘭花香。隨后,我輕輕地抿了一口,讓那溫熱的茶湯,在舌尖上緩緩漾開。
茶香濃郁,回甘悠長,一線喉。
“好茶。”我由衷地贊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