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月下旬開始備春耕,王滿銀突然找上門,說想回村上工,還想挑個頭,帶個小組搞垛堆法堆肥。
那會兒王滿倉和王滿江心里都打鼓,王滿銀以前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閑”,地里的活計啥都不會,咋突然轉了性子?
可架不住王滿銀說得頭頭是道,還搬出縣農技站同學的例子,最后拍著胸脯保證,用他這法子堆出來的肥,保準能讓莊稼增產兩成。
這話一出來,王滿倉和王滿江都動了心——罐子村太窮了,村集體常年就吊著口氣,“低水平,保基本”,能把肚子填半飽就謝天謝地。
公社又盯著“先交公糧,后留口糧,再搞積累”的政策,哪年不是交完公糧,各家的糧缸就見了底?但凡有能增產的法子,村干部們都愿意搏一搏。
后來備春耕,集體組織人力往地里送老肥時,王滿倉特意去王滿銀的堆肥場看了看。
那小子帶著幾個婆姨和一老漢干得有板有眼,第一個肥垛堆得方方正正,發酵得冒熱氣,翻垛時掀開蘆葦席,一股子土腥味混著暖意撲面而來。
王滿倉又細問了王滿銀,才知道這新肥肥力足,要是耕作播種時能跟上,增產真不是空話。
再前幾天,王滿銀帶著縣農技站劉同志來村里,對實驗的堆肥大加贊賞,說這肥成功了,他才有了今天村委會上的決斷——把往年省著用的老肥全投在春耕,苗期追肥就指望王滿銀這新肥了。
散了會,太陽已經西斜,把黃土坡染成一片金紅。王滿倉和王滿江踩著斜陽往村東頭走,影子被拉得老長,在土路上晃晃悠悠。
遠處山梁上,放羊娃的信天游飄過來,調子拉得又高又長,帶著股子酸溜溜的味兒,在黃土溝壑里打著轉兒,慢慢散開。
新的堆肥場就在村東頭的老窯址旁,以前廢棄的窯洞塌了半截,露出黑黢黢的洞口。
三個巨大的肥垛像小山包似的排著,上面蓋著蘆葦席,被風吹得鼓鼓囊囊。
王滿銀正帶著陳秀蘭和王欣花翻堆,鐵叉子插進肥堆里,“噗嗤”一聲,冒出縷縷白氣,帶著股子溫熱的土腥氣。
“滿銀!”王滿倉喊了一嗓子,聲音在空曠的場地上打著旋。
王滿銀趕緊放下鐵叉,在褲腿上蹭了蹭手上的泥,小跑著過來。
夕陽照在他臉上,額頭上的汗珠亮晶晶的,藍布褂子的后背濕了一大片,像浸開的墨漬。
本來白淅的面孔,有了些小麥色,叉肥的把式也有模有樣,看不出往昔“逛鬼”的油滑樣。
“村委定了,”王滿倉沒繞彎子,開門見山,“老肥全撒在保墑期,追苗培漿,就指望你這新肥了?!?/p>
王滿銀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落了兩顆星星,他使勁點頭:“您放心!我這肥比老肥強十倍!您看——”
他拽著兩人走到最近的肥堆前,掀開蘆葦席一角,扒開表層,抓了一把黑褐色的肥料,遞到王滿倉面前,“聞聞,一點不臭,還帶點甜絲絲的味兒。這肥力,保準苗子蹭蹭長,跟吹氣似的!你不相信我,還不相信劉同志嗎?”
王滿江伸手捏了把肥料,在指縫里搓了搓,點點頭:“我當然相信他,要不也不會賭上今年生產。這肥確實細發,不像老肥,盡是扎手的硬疙瘩?!?/p>
“那當然!”王滿銀來了精神,嗓門都高了,“這里頭秸稈、糞肥、爛菜葉層層鋪,比例都按農技站說的來,每隔十天翻一次垛,溫度能上六十度。蟲卵病菌全燙死了,腐熟得透透的。
用這肥,玉米保底能多打兩成,少了我把名字倒過來寫!”
王滿倉盯著他的眼睛,沉聲問:“這些堆肥,追苗時夠不夠?冬小麥還得用…。”
“夠!還有的多,能剩不少肥菜呢!”王滿銀拍著胸脯,震得褂子上的塵土都飛起來,
“最早西頭那兩個垛,現在就能用。這邊這三個,再有十天也成了,過幾天在村南頭再堆幾處,保證錯不了時辰!”
王滿倉和王滿江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些松快。老支書突然伸手,在王滿銀肩膀上拍了兩下,力道不輕:
“好娃,要是真能增產,我給你報功!是你從縣農技站討來的技術,咱罐子村窮了這些年,就盼著能有個翻身的日子,現在全看你這新法子了。”
四月下旬,天慢慢暖了,清晨的黃土坡上,最后一點寒意被朝陽趕跑,蒸起一層薄薄的霧。
向陽的地里,玉米、谷子的幼苗頂破地皮,露出嫩黃的芽尖,像剛出生的娃娃,怯生生地瞅著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