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歷八月初的雙水村,像一口架在文火上的大鍋,悶熱,煩躁。日頭毒辣辣地照著,黃土坡被曬得發(fā)白,莊稼葉子蔫蔫地卷了邊,連知了的叫聲都拖著長音,有氣無力。
孫少安回家的頭兩天,主要在自家那點自水留地里忙活。他穿著舊汗褂,脖子上搭著條灰毛巾,給幾壟晚玉米除了草,鋤頭下去,帶起干燥的土腥味。
又光著膀子,掄起镢頭翻了翻準備種秋菜的地,汗水順著結實的脊梁溝往下淌,砸在滾燙的土地上,很快又被蒸干了。
他尋思著,白天幫父親干點活,晚上就窩在自家那孔窯里,把農(nóng)學院帶回來的筆記和課本再溫習溫習。
煤油燈的光暈黃,照著書頁上密密麻麻的字,也照著他專注的臉。趙教授叮囑過他,學問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九歲的蘭香像個小大人,母親不在家,她竟撐起了家里的伙食和家務。
晌午,她踮著腳從灶臺邊的瓦罐里舀出玉米面,兌上水,小手在盆里用力揣著,和好面,笨拙地團成窩窩頭,一個個碼在篦子上。
鍋里的水“咕嘟咕嘟”滾著,熱氣混著玉米的香味彌漫了小小的灶房。復雜的菜她炒不了,家里也沒啥復雜的菜,晌午就是一碗腌蘿卜條,一盆熬白菜。好在少平挑了水,劈了柴,能幫她燒火。
少平這半年個子猛竄了一截,只比父親矮小半個頭,差不多趕上他二爸了。
營養(yǎng)跟上了,他看著雖不精壯,但絕不再是從前那副瘦弱的模樣。他這半學期看了田曉霞寄來的幾本厚書,《牛虻》、《紅與黑》《悲慘世界》《呼嘯山莊》……。
只覺得精神世界像被撬開了一道縫,透進了不一樣的光。
他的視野不再局限于雙水村的溝溝坎坎,開始琢磨書里那些遙遠國度的社會、人性。
他覺得自己不再是被出身困住的土疙瘩,內(nèi)心對精神富足有了渴望,看周遭的人和事,也多了份審視和距離。
好朋友金波常拍著他肩膀取笑:“少平,你娃看書看魔怔了?盡說些叫人聽不懂的話!”
這天晚飯后,少安走進他住的那孔堆的新窯。
窯里光線明亮,少平正斜躺在炕上,埋頭看那本邊角都卷起來的《牛虻》。太陽光從窗戶中透照進來,少平的身影在光斑里顯得有些模糊。
少安皺了皺眉,走過去,拿起炕上另一本硬殼書,是《悲慘世界》。他粗糙的手指摩挲著封面,嘆了口氣。
“少平,”他開口,聲音帶著勞作后的沙啞,
“哥知道你看這些外國書能解悶、能長見識,哥不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