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廳內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一塊沉重而又布滿裂紋的玻璃,緊張得一觸即碎。自從代理總裁秦若菲以一種近乎決絕的姿態,將那份被眾人稱之為“瘋狂”的“百億轉型計劃”拋到臺前后,整個空間便被一種混雜著震驚、憤怒與猜疑的嗡鳴聲所徹底淹沒。這片失控的混亂,如同失控的野火,蔓延了足足十分鐘。董事們漲紅了臉,激動地揮舞著手臂,股東代表們的質問聲浪此起彼伏,尖銳得幾乎要刺穿人的耳膜。
最終,還是秦若菲,用盡全身的力氣,通過麥克風,將自己依舊清冷但已然浸透疲憊的聲音,強行注入到這片喧囂的洪流之中。
“各位董事,各位股東,”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像一顆投入沸水中的冰塊,暫時壓制住了鼎沸的聲浪,“鑒于剛才我的提議引起了廣泛爭議,我們先進行二十分鐘的茶歇。請大家利用這段時間冷靜思考,二十分鐘后,會議繼續。”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挺得筆直的脊背,似乎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松懈。我隔著人群,能清晰地看到她緊握著講臺邊緣的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像一位孤軍奮戰的女將軍,剛剛打退了敵人的第一波沖鋒,卻深知,這短暫的喘息,不過是更大風暴來臨前的死寂。
“茶歇”——這個在任何商務會議中都尋常不過的詞匯,對我而言,卻像是一聲精準的發令槍。這是精密棋局中的一步閑棋,也是我精心計算、反復推演后,發動那致命“反間計”的唯一,也是最佳的時機。
緊繃的秩序之弦一旦放松,人群便如退潮后的海水,紛紛涌向大廳一側早已準備好的茶點區。精致的骨瓷茶杯碰撞出清脆的聲響,空氣中彌漫開濃郁的咖啡香氣與甜點的芬芳,然而,這優雅的表象之下,涌動的卻是比會議廳內更加洶涌的暗流。抱怨聲、質疑聲、夾雜著刻意壓低卻又難掩激動的密謀私語,交織成一張無形卻又密不透風的巨網,而秦若菲,就被困在這張網的中央。她端著一杯清水,獨自站在落地窗前,背影顯得單薄而孤立,無數道或同情、或審視、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如芒在背。
與她的孤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史蒂文的眾星捧月。
他被一群在秦氏根基深厚的元老們團團圍住,仿佛是凱旋歸來的英雄。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頂的老家伙們,此刻臉上卻堆滿了急切與熱忱,他們七嘴八舌地詢問著史蒂文那個聽起來更“穩妥”的國際化轉型計劃的細節。他們言語間充滿了對秦若菲那場“百億豪賭”的強烈不滿,以及對史蒂文這位“外來者”態度的急劇轉變——從最初的警惕與排斥,變成了此刻的依賴與考量。
史蒂文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華爾街精英式的得體微笑,他耐心地一一解答著,聲音溫和而富有磁性,每一個手勢都顯得自信而優雅。然而,當他的目光偶爾掠過被孤立的秦若菲時,我能捕捉到他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逝的,如同獵人看到獵物落入陷阱般的得意與輕蔑。他很清楚,秦若菲這步棋,雖然出人意料,充滿了破釜沉舟的悲壯,但在這些只看重利益的“老狐貍”眼中,無異于自掘墳墓。她越是激進,就越是襯托出他的沉穩與遠見。
我沒有理會這名利場中的任何一道目光,將自己徹底偽裝成一個與此事毫不相干的旁觀者。我悄無聲息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西裝的袖口,動作平緩,沒有驚動任何人。我的身體在移動,但我的心,卻像一臺高速運轉的精密儀器,冷靜地掃描著整個“戰場”的每一個角落。
我的目標,并非人群焦點的史蒂文,也非孤立無援的秦若菲。我的目標,是茶點區最盡頭的那個角落里,那個正端著一杯色澤殷紅的伯爵紅茶,目光略顯游離,仿佛置身事外,卻又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的年輕女子——史蒂文的妹妹,琳達。
她今天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米白色小禮服,裙擺上點綴著細碎的珍珠,在水晶吊燈的映照下,泛著柔和而溫暖的光暈。她整個人就像一朵被精心呵護在溫室中的向日葵,美麗、純凈,帶著不諳世事的藝術氣息。然而,在我眼中,她那看似平靜如水的眼神深處,卻隱藏著一絲與其兄長如出一轍的緊張,以及一絲他所沒有的、獨屬于她的脆弱。
我知道,我的刀,必須從這里刺進去。這里是史蒂文看似堅不可摧的鎧甲上,唯一的一道裂痕。
直接走向琳達,無疑是愚蠢的。史蒂文的警覺性比狐貍還要高,任何刻意接近他妹妹的舉動,都會立刻觸發他最敏感的防御神經。所以,我的第一步,是走向距離琳達不遠處的一位中年女士。
她叫周曼,是青石市小有名氣的藝術策展人,以其獨到的品味和對藝術近乎苛刻的追求而聞名。更重要的是,她也是琳達在這個城市里,為數不多的、可以稱之為“朋友”的人。她們因藝術結緣,周曼對琳達的才華大加贊賞,甚至將她視為自己藝術生涯中的一塊璞玉。
在我和秦若菲之前的秘密調查中,關于周曼的資料被單獨標注了出來。她是一個極度看重“藝術家純粹性”的理想主義者,甚至有些偏執地推崇“血統論”。她曾不止一次在公開的藝術沙龍上表示,琳達的藝術天分,完美地繼承了她的母親蘇晴——那位在青石市上流社會的傳說中,才華橫溢、卻被秦氏前任總裁秦振云“辜負”了的“真正的藝術家”。
我端起一杯香檳,緩步走到周曼身旁,在她因為思索著什么而出神時,狀似不經意地拿起一塊精致的黑森林蛋糕。
“周女士。”我輕聲開口,語氣的熟絡程度,仿佛我們是相識多年的舊友。
周曼果然被我這突如其來的招呼弄得微微一愣,她轉過頭,眼中帶著一絲禮貌的困惑。但良好的職業素養讓她迅速調整了表情,回以一個得體的微笑:“您是?抱歉,我有些記不起來了。”
“林浩然。”我微笑著報上姓名,同時遞上我的名片,“之前在秦氏的藝術基金會晚宴上,曾有幸與您有過一面之緣。周女士當時關于現代裝置藝術的見解,至今令我印象深刻。”
這純屬捏造,但對于一個策展人來說,被人記住并贊美其專業見解,總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周曼的眼神果然柔和了許多:“原來是林先生,您好。基金會的工作繁忙,是我怠慢了。”